——刑事法官讲述的办案故事
 姜  伟

家破人亡

    陈峰（化名），1973年生人，四川省人，因犯贩卖、运输毒品罪被依法判处死刑，现已执行死刑完毕。2009年，陈峰因向天津贩卖、运输毒品在天津被警察抓获。其一次性贩卖、运输冰毒、氯胺酮等毒品共计7000余克，为本市建国以来一次性查获毒品数量最大的案件。当时，本市多家报纸均刊载了这一消息，社会反响强烈。陈峰为人谨慎，心思缜密，在四川省贩卖毒品多年从未被抓获，其贩毒上线下线盘根错节，可以说在四川贩毒圈子里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。就是这样一个罪行极其严重的毒枭，一个死刑犯，他在行刑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一直以来无法从记忆中抹去。“法官，请你转告我儿子一句话，‘爸来生一定给你去开家长会！’。”
    还记得在本案开庭的时候，陈峰的家人无一人到场。从陈峰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很沮丧，很失望，可是这又能怪的了谁呢？当时，我对他没有一丝的怜悯，每每想到他贩卖的毒品坑害了无数个无辜的家庭，用刑罚“利剑”惩处他也就理所应当。可是，在案件宣判的那一天，他的辩护律师告诉我，几天前，陈峰的前妻也因贩卖毒品罪在其它法院被判处死刑。陈峰夫妻二人留下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。我的心为之一震，可怜这个无辜的孩子，由此也开始怜悯起这个死刑犯。我特意到看守所提讯了陈峰，和他作了一次长谈。
    多年以前，陈峰也拥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，身体健康的父母、美丽贤惠的妻子、活泼快乐的儿子。虽然生活在四川山区的农村，条件比较艰苦，但生活也可以说是其乐融融。后来，陈峰夫妻二人经人引路在成都干起了酒水批发的生意。二人吃苦耐劳、本本分分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意。慢慢地，生意越来越红火，赚的钱越来越多，家产也越来越殷实，在酒水批发行内也小有了名气。二人在成都买了房子，把陈峰的父母和自己的儿子从农村接到了成都安了家。好景不长，陈峰手里有了钱，开始结交社会上的一些“朋友”，吃喝嫖赌，夜不归宿，出于好奇还染上了毒瘾，生意不管了，家也不顾了。他的妻子梁某某一气之下，也开始吸毒。渐渐地，酒水批发的生意倒闭了，儿子也很难看见自己的父母。随着毒瘾越来越大，夫妻二人每天吸食的毒品数量越来越多。不久，因为坐吃山空，陈峰把一家人住的房产变卖。母亲一气之下，离开人世。父亲不得已带着小孙子回到了老家农村。陈峰夫妻二人最终走上以贩养吸的道路并离了婚。这些年，二人唯一的儿子都是由爷爷带大的。

最后心愿

    “我真后悔，我真后悔……”这是他一审宣判后反反复复重复的一句话。
    “虽然你被判了死刑，但是你现在能真心悔过，证明你还是一个有良知的人。你还有什么心愿吗？”我问道。
    “我只有一个心愿。我对不起我的老婆、儿子、父母。我毁了自己好端端的家。我知道我贩毒的数量太大了，肯定是死定了。我只求死之前能看看我的儿子。我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他了。”
    “好的。我会尽量联系他们的。你安心进行下面的司法程序，等待高级法院和最高法院的裁决结果吧。”
     我从陈峰处记下了他父亲的电话号码。可能是因为陈峰太长时间没有和父亲联系过，这个号码已经停机了。于是，我按照陈峰户籍材料上的地址向他四川老家寄了一封特快专递，通知他的父亲尽快和我联系。可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未有任何回复。难道是路上寄丢了？我又前后间隔几天寄了两封特快专递，可是还是没有回音。又过了一段日子，三封特快专递的回执都回来了。第一封是查无此人，第二封是本人拒收，第三封是他人代收。看到这三份回执，我真的是一头雾水，当时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。我又试着改变一种联系方式，通过多个渠道查询当地政府联系到了陈峰家乡的村委会主任。一通话才知道，原来寄来的三封特快专递。第一封，陈峰的父亲一看是法院寄来的，死活不承认村里有他这个人。第二封，投递员又来了，没办法，死活不收。第三封，村委会主任代签的字。我知道，作为一个父亲真的是对儿子绝望了。
    村委会主任电话中向我介绍，他是陈峰的同族亲戚。几年前，当陈峰发了财，将一家人接到成都的时候，村民谁不竖起大拇指，夸奖陈老爹养了一个有本事的好儿子。作为村里第一个住进大城市的农村人，陈老爹真是扬眉吐气。可是，谁知好景不长，没过二、三年，陈老爹领着孙子默默地回到村里住进了老宅，因为儿子、儿媳妇吸毒再也抬不起头来。这些年来，一老一小相依为命。老的靠种点庄稼勉强养活着小孙子。小孙子也懂事，七八岁就能帮着爷爷插稻秧，可就是不爱说话，也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。现在，陈老爹岁数大了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，房子漏雨都得央求别人帮着补，有时年景不好，供小孙子上学还得找亲戚借钱。后来，从天津来了警察，他才知道陈峰贩了毒。“哎，太可怜了，太可怜了。”他加重了语气，“这个臭小子太缺德，太缺德了。不过你们看在爷孙俩的份上把陈峰早点放回来吧!现在，村里就陈老爹和二、三个村干部知道陈峰贩毒的事情。大家都看着他们可怜，不敢让别人知道哩。要是知道了再没有人帮他们了。”
     我听了这些，心里酸酸地:“陈主任，您放心，我也会保守秘密的，您帮我联系一下陈老爹，我有些事情要和他单独说。”我生怕别人知道陈峰被判死刑的事情。
     在村委会主任的劝说下，最终我和这位父亲通上了电话。我悄悄地告诉他，陈峰因为贩毒被判处了死刑，已经报最高人民法院复核了，他希望能和儿子见上一面。
本想听到这些他会问我些什么，可是出乎意料，“我没有这样的儿子，你们法院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。”说完，这位老父亲就赶紧挂断了电话，听到电话里“嘀嘀”的声音，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……

准备行刑

    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裁定下来了，依法核准了我院对陈峰的死刑判决，同时下达了执行死刑命令。按照法律程序，作为本案的主审法官我再一次见到了陈峰，询问他还有什么心愿。
    “终于等到这一天了，不知为什么，我的心反而轻松了。等死的日子天天悬着心，这下好了，这下好了……”
    “说说吧，还有什么需要我们法院帮你做的？”
    “我想走之前最后见见我的儿子。上次跟您说完，您帮我联系了吗？”
    “联系了。他们这几天就会过来，我们会安排你们见面的。”看着他企盼的眼神，我不忍心告诉他实情，不得已说了假话。看得出，他很兴奋，非常地兴奋。
    “我还能再提一个额外的要求吗？我知道您没有必要答应。”他用试探的口吻说到。
   “你说。”
   “我想给儿子买一次麦当劳。他小时候最爱吃麦当劳的汉堡了。”眼泪已经在他的眼眶里打转。
    “行，我给他买。”我真的也被感动了。
     回到办公室，我也发了愁，怎么样帮助陈峰完成这最后的心愿呢。经过好长一段时间静静地思考，最后我从内心确认陈峰父亲面对我们法院的冷漠，原因很多，顾虑很多，既有担心别人知道后会更加丢脸的心理，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恨，还有面对去世老伴儿的愧疚。可是我相信血浓于水。我决定再试一试，于是再次打通了电话，跟陈峰的父亲通了话。
    “您好。我是天津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官。”
    “不是告诉你，别再给我打电话吗？你们够烦的。”电话里，他很不耐烦。我决定采用特别方式跟他谈话。“请原谅我，陈老爹，我也是出于好意。”我心里默念道。
    “陈峰已经被执行死刑了，通知一下你来领取骨灰。”我斩钉截铁地说。
不想，这么一说，电话那头竟没有了动静，安静了一、二分钟，听筒里传来了抽泣声。这位老父亲哭了，哭得很伤心，很伤心。骨肉情深，父子毕竟是父子。
    “对不起，我骗了您。陈峰还没有被执行死刑，但是近期他将会被行刑。这之前，我们特意为你们安排了一次见面的机会。你的儿子也非常想念你们。”
    老父亲犹豫了一阵儿，说：“好，我们去。”

最后一面

    在他们会见的这一天，陈峰的老父亲领着孙子从四川来到了天津。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陈峰的儿子，小孩子长得眉清目秀，很招人喜欢。老父亲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人——虽然强带着微笑，但是面容憔悴，手上带着手铐，脚上挂着脚镣，这哪里还是自己原来那个透着精气神的儿子啊？老父亲心里真是又恨又疼啊。陈峰看着与自己玻璃相隔的儿子，双手使劲地在玻璃上抚摸着，他多想摸一摸自己孩子胖胖的小脸蛋啊。或许因为三个人太久没有说话已经不习惯相互交谈了，会见室里鸦雀无声， 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，只是互相看着。
    陈峰继续摸着玻璃，嘴里嘟囔着，“长高了，长高了，长壮了，长壮了……”。
这时，孩子狠狠地说到，“我讨厌你，你不要我和爷爷，妈妈也不要我，我讨厌你们。”
陈峰一怔。“孩子，爸爸对不住你啊。”
    “你们从来不关心我。班上的同学都说我没有爸爸、没有妈妈。你们从来不给我开家长会。同学都问我，为什么只有爷爷来开家长会呢？我讨厌你们！”说完跑到会见室的墙角哭了起来。陈峰用双拳捶打着自己的头，满脸的泪水……我相信，这才是陈峰为自己的犯罪行为应受到的惩罚。或许，国家刑罚的“利剑”能惩罚一个犯罪人的肉体，而失去亲情的折磨才能惩罚一个犯罪人的灵魂。
    会见的时间结束了，始终一言未发的老父亲抹了抹脸上的泪水，紧紧地把小孙子揽在怀中，仿佛怕他跑了似的，转过头对儿子说：“你安心走吧，来世好好做人……”
陈峰“扑通”跪在地上，这一跪既给年过半百还要替自己拉扯孩子的老父亲，又给自己生而不养、留下终身心理阴影的儿子。
    我将爷孙两人领出法院，把事先买好的麦当劳汉堡放在了小孙子的手上。“孩子，你爸爸不是不关心你，这是你爸爸给你买的汉堡。在他心里是永远疼你的。”看着这个陈峰给家人留下的最后心意，爷孙俩又哭了。
    “谢谢你，法官。谢谢！本来我想了好多话，我要让他知道他把我们全家害得多么惨，可是一见到他现在的样子，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你告诉他，孩子我会照顾好的。”老父亲说到。
    “叔叔，我不恨我爸爸了。”小孙子边说边抹着脸上的鼻涕。
    行刑前，我告诉陈峰，“你儿子吃了汉堡，说再不恨你了。你父亲说家里都好，让你安心。”他听到这话眼睛又湿润起来。
    “你不要哭，带着微笑，带着你父亲和儿子对你的爱安心上路吧。”我轻轻地对他说。
    “法官，感谢你！临走前能见到他们我值了。如果有来生，我一定好好做人，不做一点坏事。请你转告我儿子一句话，爸爸来生一定给他去开家长会！。”……

 法官心语

    陈峰带着微笑，轻松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但是，我总在想，他真的能轻松地走吗？吸毒、贩毒，毒品究竟是害了他人，还是害了自己？一个美好的家庭，弄得妻离子散，我想这就是一个毒枭的夙命！必然的夙命！
身为一名刑事法官，面对犯罪理应拿起法律“利剑”斩杀邪恶。可是面对陈峰的经历，我却始终是又怜又恨。这不是价值观出现了问题。面对犯罪我们刑事法官坚持正义，依法惩治。面对人性和情感，我们同样能感同身受，施以温情。一手执正义之剑，一手持温情鲜花，这才是我们刑事法官。编辑：曹家平